受 qs 兄所托撰文論 Yeoman 詞意、譯名--從《牛津詞源詞典》說起

狂~劇情狂

Yeoman 原始意並不一定是「自耕農」，事實上對其出處就連西方學者都未有共識，傳統說法是此語出自中古英語「青年」一詞，例如《牛津詞源詞典（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Etymology）》即持此說。



由於《詞源詞典》始終是有五十年歷史的單行本，我們不妨再看網上最新的完全版《牛津英語詞典》看看相關解釋：









作為名詞的 yeoman 詞義分為四組：
－第一組是從者，包括貴族從者、官員助手；
－第二組是軍事性質的軍職，包括十五世紀起的英國王室近衛（Yeoman of the Guard）及十七世紀後的英美海軍倉管，
－第三組是社會階職的自耕農，包括中性意、貶意或西洋棋兵子的引伸意；
－第四組是其他意項，包括服步兵役的自耕農與法國大革命後帝國 Yeomanry 騎兵隊成員。

詞源解釋仍然採用「青年」之說，但特別強調了中古英語「青年（ȝongman, ȝungman, ȝengman, ȝingman）」本身可以作為「從者」稱呼，與 yeoman 第一組解釋有關。同時， yeoman 第三組「自耕農」解釋又可能出自「中年人（yongerman）」，而這個「中年人」是法律裡介於自由民與農奴的階層。

到此，至少可以斷言「自耕農」非 yeoman 的唯一可能本意，甚至不排除「自耕農」、「從者」以至軍職等各個義項是異源聚合而成。





現在回來看看遊戲中的 yeoman 是什麼，以下分別是英文與繁體中文版的遊戲手冊：




繁體中文版的譯名「義勇騎兵」當然是不對的，因為它錯用了前述第四組第二種解釋，亦即十九世紀的事，所以毋須理會。另外請注意文中的「自由人（free men）」不像某些人理解是自由職業者，而是指擁有人身自由的英國自由民（freeman, franklin）。

遊戲中的 yeoman 是一個讓弓兵射程與箭塔攻擊力強化的帝王時代科技。若將它理解成為社會階層性質的「自耕農」，最大難題當然是無法解釋其效果與村民或農業經濟毫無關係，而此前封建、城堡時代一直不存在「自耕農」的社會體制亦為疑問。相反，說明文字有幾個關鍵詞：「自由人」、「弓兵」、「戰技優良」、「酬勞和戰利品」，它們透露了此科技是根據軍事性質的 yeoman 即 Yeoman of the Guard 的事跡設定而來。

學界研究此組織的重要著作有 Thomas Preston 的《Yeomen of the Guard: Their History from 1485-1885》及 Anita Hewerdine 的《The Yeomen of the Guard and the Early Tudors: The Formation of a Royal Bodyguard》，前者可於 https://yeomenoftheguard.com/docs/1485-1885copy.doc 下載，而作為後者撰寫基礎的倫敦大學博士論文可於 https://etheses.lse.ac.uk/2206/1/U613438.pdf 下載。 Thomas Preston 的書有一段詳述 Yeoman 的定義，整段翻譯如次（受限於 OCR 錯字，有些地方翻譯不妥，但基本不影響大意）：

Yeoman 一詞之引伸意與本意頗有其不明瞭處，而且自被引入英語以來它的含義無疑一直有所變化。莊臣博士在他的辭典裡僅列出了這詞一個帶推斷性的引伸意，而且它的起源地看來還有相當多的疑團。根據它的不少用例，它看來是指稱某種高階從者，例如是「Yeoman of the Guard」、「Yeoman Usher of the Black Rod」、「Yeoman of the Chamber」、「Yeoman of the Pantry」、「Yeoman of the Robes」、「Yeoman of the Crown」、「Yeoman of the Mouth」諸如此類。在《紳士雜誌》54 期 408 頁有以下的介紹信息：

1. Yeoman 之號一般不帶敬意，因為它的價值不明。就其名號而言，一位名副其實的 yeoman 於軍旅中位次就如同一位扈從（esquire），與扈從及其他尊號無異。扈從被人如此命名，是因為他們曾在沙場上執盾協防；至於 yeoman 被人如此稱呼，就是因為除了短兵相接以外他們曾經張弓引箭上陣殺敵，弓和箭都是用堅韌而有彈性的紫杉木（yew）製成。
   
2. 在大征服後，Yeomen 一名及其軍中的原有職能都變得和弓兵一樣。 Yeomen of the Crown 以往坐擁可觀經費，於[十]五世紀時， Yeomen of the Crown 約翰．霍特得到沙夫茨百里城鎮與百鄉的租金，而 yeoman of the chamber 尼古拉．沃特利則獲封斯卡斯代爾、切斯特菲爾暨德貝縣大人的市政官，它們證明了不僅在遠古、甚至較後的時代 yeomen 之號都被視為榮譽象徵。
   
3. Yeomen 應該在某些學堂、學院或大學、軍中或廷中、又或是私墊接受了教育，至少那些出入皇宮的是如此。以後我們的拉丁語作者在這方面對其意謂不當再犯下大錯了。在利特爾頓的辭典裡，以至我們所有的拉丁語辭典裡， yeomanry 都被拉丁化為「平民（plebs）」，而 yeoman 就是「農民（rusticus, paganus, colonus）」。「Yeomen of the Crown」、「Yeomen of the Chamber」、「Yeomen of the Guard」、「Yeoman Usher」一類表述顯示出這種翻譯的不當之處，原因是 yeomen 本來就能出入朝廷以及披甲上陣。Yeomen of the Crown 被人如此稱呼，要不因為他們有責任在朝廷及戰場上保護國王，要不因為他們擁有王室領土，或者兩者皆是。
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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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臣博士認為 Yeoman 其中一個意思是賜給士兵的儀式封號，他引用史賓社的話：「看那 yeomen ，外貌高大，意志堅定，整裝待發，從容備戰」。莎士比亞將這些話移植到亨利五世的口中：「好 Yeomen ，汝曹肢體皆育自英吉利，今即於朕駕前昭示爾等鄉土秉性」。史賓社還寫到：「快活 yeoman ，廳堂元帥，問其名諱，答曰食慾」，因此 yeomen 食牛肉的惡習在史賓社的時代肯定已經存在。根據 Yeomen of the Guard 兵團成立約半世紀後的認識，哈里森為霍林斯赫德《大不列顛史》的導論裡替 Yeoman 給出以下定義，它讓我們能更深入理解這些稱職地保護王者人身安全的「人中之龍」：

1. 這群人有一定地位，他們的評價高於勞動者及普通工匠，以至那些安居樂業或行商圖利的平民。他們主體都來自從農夫到紳士的不同階層，或者最低限度也是工匠。透過牧養畜牲、市場貿易及畜養奴僕（並非紳士下那種不事生產者，而是為主人及自己賺取伙食的），他們往往成功發財，其中有不少人能夠從揮霍的貴族處買得土地，並將兒子送進學校、大學、法律學院，又或是給他們留下足夠土地使其毋須勞動維生，他們透過這些方法讓自己變成了貴族。過去有段時間他們讓全法國陷入驚慌，他們儘管不像紳士那樣被敬稱為主人，也不像騎士那樣被敬稱為爵士，而僅是某某約翰或湯瑪斯等，但他們仍然立下了卓越功勞，英格蘭的國王都讓他們（作為御前步兵）護衛在側，好比法蘭克國王的騎兵一樣，貴族們亦因此得以影顯自己實力何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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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大不列顛史（Chronicles of England）》導論與《紳士雜誌（Gentleman's Magazine）》的介紹分別成於 1577 年與 1784 年，兩者顯然都在說參戰的 yeoman 。《大不列顛史》導論的表述強調了 yeoman 來自不同階層、他們對法國戰爭的功勞以及社會地位上升途徑，呼應了遊戲手冊關於「自由人」、「戰技優良」、「酬勞和戰利品」的描述；至於《紳士雜誌》則是完全肯定 yeoman 與「弓兵」的關係。根據以上兩段文獻，基本可以判斷遊戲科技 yeoman 是指 Yeoman of the Guard 。

有意見說亨利七世在位期間晚於百年戰爭，並且藉此否定遊戲科技對應 Yeoman of the Guard ，或許是漠視了下列幾點：一、 1485 年 9 月僅為現存文獻所見最早出現 Yeoman of the Guard 組織之日期；二、多數學者皆追溯其前身至十五世紀初或更早，甚至有說是與法國戰爭期間仿傚對方軍制訂立；三、遊戲裡此科技是第四時代文明的特殊科技，將一個 1485 年的創舉納入其中合情合理合時。

由於《大不列顛史》導論實際是說 yeoman 不限於「自耕農」，且他們參伍前未必擁有土地，而《紳士雜誌》又直斥「農民」等拉丁譯法與軍事性質的 yeoman 不相容，足見考慮遊戲科技譯名的時候不用理會「自耕農」義項及其「中年人」本義。





既然摒除了「自耕農」義項與「中年人」本義，我們現在可以討論各種譯名方案。

－在取信 yeoman 「青年」本意的前提下，「菁英衛兵」與「青年衛隊」一類字詞似乎都是可以考慮的，這也是現階段較合理的選擇。（詳細解釋見七樓）
－中國古代官制裡「郎官」、「中郎」意外地與 yeoman 「青年」本意及侍衛職責兩點暗合，但因華風太重加上出身有別不宜採用。
－作為「自耕農」的 yeoman 有時會被音譯成「約曼農」，軍事性質的 yeoman 亦可依此例變成「約曼衛兵」，但此翻譯風格較少出現於《世紀帝國 / 帝國時代》系列遊戲裡。
－「從者」義項顯然早於「自耕農」及軍事性質的 yeoman ，若它真如 Thomas Preston 所言與 Yeoman of the Guard 有關，為了兼顧其意可將前述「衛兵」、「衛隊」改成「侍衛」。
－有人建議「義勇衛兵」，某程度上還兼顧了官方繁體中文版「義勇騎兵」的錯譯，可惜此說本來出於「自耕農」的誤解，遊戲手冊「酬勞和戰利品」云云已經直接駁斥「義勇」二字，加上練習長弓的「自耕農」們可是遭徵召被迫服役， Anita Hewerdine 的研究也表明 Yeomen of the Guard 的來源是王室嚴選及貴族引薦，他們都沒多少「義勇」成分可言。
－泛稱「王室衛兵」亦有一定缺失，像 Anita Hewerdine 的著作即明言 Yeomen of the Guard 只是 royal bodyguard 的一種，所以如此翻譯嚴格來說就會犯了以偏概全之誤，但與所謂衛兵是否從屬騎士階層一類問題無關。
－《紳士雜誌》暗示了一種 yeoman 與紫杉木（yew）關連的假說，若取信之則為「紫杉弓手」，然而此說極度牽強，同樣不宜採用。

總的來說，單按準確性來考慮，視乎譯者對意譯與音譯的傾向，個人最建議的譯名分別是「菁英侍衛」與「約曼侍衛」；當然放寬一點的話，已有的「王室衛兵」方案也不是不行。




最後，為了重申中文的「自耕農」與不同時期、不同語境的英語「yeoman」一詞未必能完全劃上等號，特別引述一段休．拉蒂默（Hugh Latimer，1485-1555）於愛德華六世在位時的佈道文（出於 https://anglicanhistory.org/reformation/latimer/sermons/intro.html ）：

In these sermons before King Edward we have one of the most vivid pictures of the age. Here, for example, is a striking contrast between the old times and the new: My father was a yeoman, and had no lands of his own, only he had a farm of three or four pound by year at the uttermost, and hereupon he tilled so much as kept half a dozen men.

這位 yeoman 沒有自己的土地，而是以三、四鎊的年租佃田，還能稱為「自耕農」嗎？ 畢竟 yeoman 一詞具體意謂在西方學界至今還是未有定案的問題，甚至本義亦有「青年」、「中年」二說，可以略為肯定的就只有「從者」義項較早存在而已。無論「自耕農」、「侍衛」抑或是其他義項的中譯法，恐怕都得依賴特定語境才能成立，但也因為這樣，「侍衛」應該才更適合與弓兵射程及箭塔攻擊力有關的 yeoman 吧。

qs

估计当初设定yeoman这个科技的人都能看晕过去了。

M.I.K.U.

起名张张嘴，解名跑断腿

春田一九零三

大概扫了一遍，狂兄是想说明这个词是源自一个军事组织吧。
旁征博引，条理清晰，内容详实，结论可信
此外狂兄的引用依然给力啊－ ＝

天日

其实狂熊可以把结论段重点标注一下

hawk5959

好帖，解答了我的疑惑。

hawk5959

话说“菁英”有青年的意思吗？

狂~劇情狂

hawk5959 发表于 2016-1-7 11:32
话说“菁英”有青年的意思吗？

「菁英」詞無「青年」義，而 Yeoman 實際亦無青年義

取此譯是因為：
一、「菁」形聲字源為「青」字，且上古文「青」、「菁」通假，可以配合 Yeoman 詞源「青年」；
二、「菁」、「英」從「草（艸）」部，呼應《牛津辭典》說 youngman （青年）到 yeoman 的語音變化與 young math （晚刈、收穫）及 yeomath 可能有關之說；
三、「菁英」今解優秀人材，符合 Yeoman of the Guard 精銳部隊及王室嚴選（去蕪存菁）的特質。

hawk5959

狂~劇情狂 发表于 2016-1-7 11:52
「菁英」詞無「青年」義，而 Yeoman 實際亦無青年義

取此譯是因為：

回答的好专业。